第八章 之东篱-《百灵潭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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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酝酿许久的话到底是问出了,房中一时安静了下来,宁双咬紧唇,心口处灼热难耐,她强忍着不发出声来,只一心等待着东篱的回答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在宁双以为桶里的水都要冷掉时,那边终于传来一声笑,清朗的声音无赖响起:“老板娘包酒吗?”

    仿佛冰雪消融,宁双紧绷的身子瞬间软了下来,雾气氤氲中,她靠在木桶上,捂住了眼睛,有什么夺眶而出,欢喜得她承受不住。

    在蔡府的荷花池中,搜寻的侍卫越来越近,正当她的心跳到嗓子眼,准备殊死一搏时,半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长笑,人影闪现间侍卫们齐齐掉头去追,她趁机而逃。

    这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出一声怪笑救了她的家伙,除了东篱,她不作他想。

    虽然她还是不打算告诉他一切,但至少,她希望他再陪她一程

    她不再去追究他的来历与目的,他也别过问她的曾经与秘密,就这样,留七分正经以度生,留三分痴呆以防死。

    所幸,东篱是个有酒品,也有风度的小贼。

    宁双知道他本来是想来问个究竟的,可最后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,掩门而出的那一刻,他们心照不宣。

    蔡侯爷的案子在川城闹得沸沸扬扬,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尊青铜像,人们私下议论纷纷,说蔡侯爷定是为恶多端,冲犯了神灵,被菩萨收去当座下弟子了。

    直到宁双同东篱坐上马车离开川城时,官府也没理出个头绪来,蔡侯爷和此前北陆出过的三位身居要职的大官一样,都离奇得化作了青铜像,这桩案子也和那三桩案子一样,成了北陆南疆不了了之的悬案一桩。

    马车上,东篱闲闲饮着酒,听着外面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宁双说着蔡府的悬案,说到惊险处,他不由一笑,眼前却有些恍惚起来。

    他记得那夜在引开官兵时,他回首瞥了一眼,黑暗中一道身影恰跃出水面,水花四溅,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,那身影波光粼粼,在风中稍纵即逝——

    分明是一条鱼尾。

    五)

    深夜,万籁俱寂。

    荒废的宅院一片破败,残竹摇曳,树影斑驳,泥土里弥漫出醉人的酒香,丝丝缕缕飘荡在夜空,显露着这座老宅曾经的似锦繁华。

    东篱信步走过庭院,摇身一变,人已身在了酒窖中。

    这是宁家的一处密地,白日里他悄悄尾随宁双,见她在地下挖出了几坛好酒,面露喜色,藏进了这隐秘的酒窖中。

    闻着酒香像是春日晖,细细辨去,却又不似寻常滋味,沁人心脾的春日气息中隐隐混杂了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,叫躲在暗处的东篱不由皱眉。

    趁宁双睡下,东篱决定来宁家老宅一探究竟。

    酒坛排开一列,上面贴着显目的宁家红笺,东篱手握扇柄敲了敲坛身,略一思索后,掀开了红布。

    浓郁的酒香立刻扑鼻而来,东篱折扇一打,掩住口鼻,定睛一瞧,却是“咦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坛底一物闪闪发亮,纹理细腻,在暗室中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,美丽而诡魅,气息混着酒香飘入空中,带着无尽蛊惑钻进人心底,叫人昏昏沉沉,仿若置身仙境,眼前琼楼玉宇,歌舞曼妙……

    东篱一个激灵,抬首间回过神来,赶紧挥袖拂去,满室酒香立下散去,眼前幻景也随之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心念倏转间东篱已明白过来,凑近酒坛捞出那“罪魁祸首”,倒吸了口冷气

    竟是一大片鱼鳞!

    触手滑腻,魅香阵阵,非普通大小,而是整整大了几十倍的银白色鱼鳞!

    东篱神色一凛,扬手将其余酒坛一一掀开,果然,每坛春日晖中都多了这样一片鱼鳞,难怪那酒香不似寻常滋味。

    将酒窖恢复原样后,东篱深吸了口气,平复住心神,上下打量了酒窖一番,忽然眼前一亮,快步走入酒窖更深处,停在了一只巨大的酒鼎前,手握扇柄就是一敲。

    他一边敲着酒鼎,一边念念有词:“酒曲酒曲,快快出来,快快出来……”

    幽光大作间,白雾涌上,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自雾中现身,他像是强行被人从鼎里拖出来一样,拄着拐杖,踉踉跄跄地跌在了东篱面前。

    东篱收回扇柄,啧啧一叹:“这家的酒曲倒有些年头了!”他还没见过这么老的酒曲呢。

    那老头儿显然还未睡醒,打着呵欠哼哼道:“吵什么吵,哪来的龟孙子敢捉弄小老儿,打搅了小老儿的美梦,真是不知死活……”

    骂骂咧咧的话在看清眼前人是谁后,一下戛然而止,白发老头儿张大了嘴,看着满面笑容的东篱,好半天哎哟一声,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小老儿拜见酒君,不知是酒君驾到,小老儿多有冒犯,还望酒君恕罪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。”东篱扶起老头儿,也不啰嗦,开门见山道:“本君今日召你出来是有一事相问。”

    拂袖转身,东篱扫了眼偌大的酒窖,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:“我想知道,曾住在这里的酿酒世家宁氏是如何败落的?当年宁氏一族又究竟发生了何事?”

    六)

    当宁双半夜换好夜行衣,一切准备妥当后,出门时却被一袭枫叶红拦了下来。

    夜凉如水,桌上两壶美酒,头顶一轮明月,东篱脸上依旧挂着不羁的笑容。

    “双姑怎知今夜是赏月的好时候?快快坐下,我二人对饮一番,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,花好月圆……”

    东篱兀自说着,宁双却一言不发,面罩下看不出是何神情,她走近东篱,却没打算坐下,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,绕过他就要出门。

    “这是第五个了吧。”

    轻缈的叹息声忽然在宁双背后响起,她陡然转过身,只看见东篱收敛了笑意,眸光沉沉地望着她。

    是,是第五个……裴大将军回乡祭祖,现下就住在普华寺里,明日大典完后他就会携一家老小离开渝州,今夜是动手的绝佳机会,过了今夜不知又要等多久。

    宁双正是为此赶回老家的。

    “当年造成宁氏血案的七个人,双姑已经解决了四个,如今这裴大将军是其中官品最高最难下手的,平日难寻机会,若我此时叫双姑放下,解开腰间竹筒,双姑定是不甘心的。”

    东篱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刚刚出口,宁双便乍然变色,按向腰间,死死攫住东篱的眼眸。

    五年前,酿酒世家宁氏正是在北陆风光无二的时候,谁也没有想到偌大的家业说败就败了,而引来杀身之祸的源头不过是一道祖传的酿酒秘方。

    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不知从哪传来的风声,说只要得到宁氏的秘方,就能酿出让人心想事成的美酒,求富者喝了财源滚滚,求权者喝了步步高升,求什么便能得什么。

    这本是夸大的无稽之谈,却没想到盛名之下,真引来了一帮豺狼之徒!

    这帮人是渝州结党营私的一群官吏,大大小小总共七人,他们费尽心机想弄到传说中的宁氏秘方,不择手段,软硬兼施,最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宁家,流放了宁氏一族,到底从宁双父亲手中逼出了秘方。

    当宁双的父亲同几位叔伯从牢狱里放出来时,已经奄奄一息,昔日繁华似锦的宁家一夕败落,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。

    流放途中,宁家老小离奇死亡,他们这才发现食物里竟然有毒,那帮狗官竟是要彻底的杀人灭口!

    押送他们的官兵挖了一个大大的坑,把宁家人的尸体抛了进去,宁双恰巧没吃什么东西,却急中生智,屏住呼吸,躺在娘亲的尸体下跟着装死。

    被活埋时她神志完全是清醒的,大把的泥土砸在她脸上,叫她渐渐不能呼吸,铺天盖地的恐惧和绝望将她淹没,身上身下全是亲人的尸体,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死亡的气息……

    陷入回忆的宁双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,东篱见她凄惶模样,不由心生怜惜,一声叹息,缓缓开口道:

    “也许是天意弄人,那七人得到你父亲交予的假秘方后,竟真的心想事成,官路平坦,一路扶摇而上,封侯拜相。后来他们各奔东西,离散在北陆南疆各国,你费尽心机,这些年四处奔波,一个个寻去,叫他们相继化成了一尊青铜像……”

    东篱瞥了眼宁双腰间的竹筒,那里装的正是他在宁家老宅发现的鱼鳞酒,能够蛊惑人心智,让人产生无尽的幻觉,悄无声息中魂魄就随着酒香丝丝缕缕飘入竹筒中。

    那几个狗官到死时都是沉浸在幻境中,可谓真正的“含笑九泉”,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是宁家遗孤回来复仇了,当年那桩事淹没在他们辉煌的仕途生涯中,不值一提,早被抛诸脑后,更不会想到宁家还有人活着。

    宁双这些年隐姓埋名,只叫人称她双姑娘,她独来独往,从不与人结交,也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。

    只有东篱,从天而降的东篱,是她枯槁似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。

    在她提灯奔出来看的第一眼,那个倚在树下喝得醉眼朦胧的偷酒贼就偷走了她的心,于是她只能用凶巴巴的话语来掩饰纷乱的心跳,以为如此就能不让任何人察觉。

    笨拙又可笑,未经情事的一颗心懵懂如孩童,与酿酒娴熟的一双手截然相反。

    夜风吹过宁双纤秀的身子,许久,她凄然一笑。

    “你什么都知道了?你是官家的人?原来你所做一切不过是……”

    后面的话到底不忍说出口,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,宁双却仍不愿醒来,东篱知她有所误会,更是知晓她的心思,赶紧开口解释:“我这么贪杯,又喜好四处游荡,谁敢让我入官门办差?我的身份不是早告诉过双姑了吗?”

    宁双一怔,东篱摇了摇酒杯,长吟道:“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”

    他弹袖起身,一双清雅的眼眸直视宁双,笑得灿烂:“双姑,我从未骗过你。”

    东篱把酒黄昏后,他没骗她,他当真是酒中仙,掌管天下所有美酒的东篱酒君。

    “双姑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来历吗?其实我早已如实相告。”

    他早就说过来川城是因为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,差他出来寻,而那一物恰与宁双相关。

    他那夜跃入她院中,不仅是为泥土下春日晖的酒香,更是为那一物的气息所吸引。

    东篱含笑望着宁双,折扇轻摇,声音温和,却是笃定得不容置疑。

    “我所住之处叫百灵潭,家中老大叫春妖,是百灵潭的主人,你也许不认识他,但有个人一定认识他。”

    七)

    天一亮,一个惊天的消息就传遍了渝州,回乡祭祖的裴大将军在普华寺遇害,诡异地化作了一尊青铜像!

    房间里,水雾缭绕,屏风后的身影若隐若现,幽绿的魂水包裹着宁双的身体。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。

    正咬牙忍受时,屋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——

    东篱一脚踹开了门,一袭枫叶红怒气腾腾,直杀到了屏风后,不复平日的风雅洒脱。

    “姓余的,你他妈躲了这么多年还没躲够呢,缩在女人身后算什么,有本事放掉我双姑跟我出来单打独斗!”

    怒不可遏的声音划破一室静谧,却在看到雾中宁双的那一瞬间,东篱折扇坠地,愣在了原地。

    惊惶失措的宁双猛地捂住胸口,抬起头,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自卑与慌乱,但还是来不及了,在闯进来的那一瞬间东篱已看得清清楚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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